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譖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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譖害

端午節前三天,元恪令人召我和彥和前往金墉城宮殿,說是有事與我們相商。三月初元恪駕臨彭城王府後,兩個月時間他不曾再來王府,如今,突然說有事要把我們兩個同時叫到金墉城宮殿,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到金墉宮後,元恪並未出現,我們見到的是已經從尚書仆射升任尚書令的高肇。在這個本不該見到高肇的地方見到他,我心中沒來由地咯噔了一下。

“殿下、王妃,請。”高肇將我跟彥和帶至內殿。

我心中十分不安,卻還是強裝鎮定地問道:“陛下有旨,召我們夫婦前來,怎麽不見陛下?”

“陛下昨日收到一封奏疏,故庶人元禧五子南叛南梁,南梁給他們封了王。”

元禧五子南叛南梁?怎麽可能?我和彥和並不知道這件事。我道:“我與殿下不知此事。”

“據探子得到的消息,三月底,元禧的五個兒子趁著降將陳伯之與南梁作戰之機逃到了梁國。一個月後,他們到達建康,蕭衍給他們封了王,朝廷這才知道他們叛國投敵了。”

對於高肇的解釋,我心中大概明白元禧五個兒子投敵叛國的原因了。元禧因謀逆被賜死後,其子元翼等人多次在元恪下詔大赦天下時詣闕上疏,請求改葬元禧。元恪還曾因那樁逆案而受傷,他對元禧可以說是深惡痛絕,根本不可能下旨改葬元禧。我們也深知元恪對元禧的厭惡,所以元翼來求我們時,我們並不敢進宮幫他求情。後來,他又求高陽王和清河王進宮幫他求情,他們同樣不敢。今年,皇子元昌出生後,元恪曾大赦天下,元翼再次詣闕上疏求葬元禧又被拒絕。或是如此,他才和幾個兄弟決絕地南下南梁。

不過,元禧五子南叛南梁,與我和彥和毫無關系,元恪為何要讓我們來金墉宮?我尚在疑惑,高肇說道:“有人舉證,元禧五子南叛,是殿下和王妃兩人教唆的。”

高肇簡直是顛倒黑白,我們教唆他們南叛?我們是日子過得太好了,非要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誰是首告,本王要跟他對質。”聽到這樣的誣陷之詞,彥和亦很是氣憤。

我亦說道:“我和殿下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

“陛下下令,不能洩露首告之人信息。元禧死後,他的遺孤一直由殿下夫婦接濟,你們與他們關系甚為親密。他們無緣無故南叛,除了受到你們的唆使,還會有什麽原因?”

我心中氣憤不已,簡直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彥和對高肇解釋道:“當初接濟二哥遺孤,彥和本意不過是不忍子侄落魄,生活無依。這些年,我雖不敢說對他們盡心教導,但也一直告誡他們要忠君愛國。如此之事,我們斷不可為。他們南叛或許有其他考量,只要訊問鹹陽王府仆從,便可真相大白,還望陛下和尚書令明察。”

我心知此事很可能是高肇誣陷,但是沒有真憑實據,只能隱忍不發。不過,高肇此時似乎有點得意忘形:“二位放心,此事事關重大,陛下自然不會完全相信彈劾你們之人,但陛下也不能掉以輕心。殿下身份貴重,此事交由廷尉審查甚是不妥,故而,委屈二位在金墉宮呆上兩天。我親自審問完畢,會如實向陛下匯報。”

審查?元恪他真能幹出來啊!我與彥和對他的忠心,他不相信就算了,但也不至於覺得我們會做出這種事情。我心中對他無比失望,但是,為了盡可能早日脫災,我還是說道:“我想見陛下。”

“陛下顧念骨肉親情,不忍此時與二位相見。請二位放心,審查結果出來後,陛下一定會見你們。”

元禧五子南逃之事,我和彥和的確不知道。我們並非每個月都會親自去看他們,四月去的時候他們不在,還以為如仆人所說,他們去了佛寺祈福不在家。

這件事必然與高肇有關,他如此做很可能是我們在高植和仲瑛婚事上的態度讓他不滿。如今,我們被高肇擺了一道,深陷困境,必須要謹慎,方可求生。

高肇隨後令侍從將我和彥和分別安置。和彥和分開前,我心中有點兒不安,便囑咐彥和道:“彥和,這件事情很可能是高肇記恨我們沒有同意仲瑛和高植的婚事陷害我們的。他是陛下的舅舅,這些年,陛下對他愈發信任,他不露面大概率是因為他對高肇的說辭有幾分相信。我們得記住,無論高肇如何威逼利誘,我們都不能說這件事與我們有關。”

“媛華,可是……”彥和說道,“我對陛下的忠心如何,他應該是知道的。這些年,即使他不用我,可他,對我們看起來也不苛刻。”

聞言,我亦只是嘆息:“陛下心中怎麽想的,誰也說不清楚。這些年,鹹陽王謀逆,北海王亂紀,在他心中,宗室諸王哪裏有他舅舅可靠。他對我們的情分,誰知道有幾分可信。”

“我們清者自清。”

我點頭,說道:“對,清者自清。所以,不管高肇耍什麽詭計,哪怕以我們彼此的性命為要挾,我們都不能承認自己與這件事有關,這樣方可於危機中掙得一絲生機。”

我與彥和被分開後,如我所料,高肇親自對我進行威逼利誘:“王妃,此事真相如何,只在於我和陛下如何界定。不過,你若說此事都是彭城王殿下唆使的,與你無關,我保證,你可以安然無恙。”

他這番話,只是讓我冷笑:彥和如此愛我,我怎麽可能會為了一線生機而把責任全部推給他?

我淡定自若地說道:“尚書令不用再費心了。此事與我們無關,我不可能為了一線生機去誣陷我家殿下。”

“你不怕死?”

“我既然敢這樣對你說,自然是不怕。”

或是高肇的威逼利誘沒有奏效,第二天,元恪親自見了我。兩個月未見,如今的他,看起來還是與以往一樣。可是,兩個月前,我卻絲毫沒想到他會這樣對我們。有人彈劾我們,我寧願他讓廷尉公開審理,而非這樣猜忌我們。

見到他,我未向他行禮,說道:“陛下,你終於肯見我了。”

他的神情涼薄,說道:“舅舅上奏說,元禧五子南叛與你們有關,朕不肯相信,但也不敢大意,朕也怕朕一向敬重的六叔和一向信任的你,會與朕作對。這件事公之於眾,對你們、對朕,影響都不好,朕只能讓舅舅把你們請到金墉宮。”

果然是高肇的誣陷,他對高肇的說辭還是信幾分的。我問他:“你覺得我會這樣做嗎?”

“朕不過是在彭城王府問了一下稚妃是否婚配,你跟你大哥就匆匆忙忙給她定了親,生怕朕會要她。若非崔光前些天說起他的兒子快成親了,朕還不知道稚妃和崔勖定了親。朕此生已與你不可能,稚妃與你相似,若是她能進宮,也算圓了朕的夙願。那天見到稚妃後,朕還在想,該怎麽開口讓你同意稚妃入宮,可你竟然連朕這唯一的念想都不留給朕。你如此不為朕考慮,朕為何不信你會做出其他事?”

竟是如此,原來我們今日的災厄既有高肇的譖害,又有元恪對我的憤恨。我說道:“陛下,那天我並非不知道你的意思,你走後我問過稚妃,她說,她不喜歡皇宮,此生斷不可能入宮。稚妃性子比我剛烈,你若執意讓她入宮,得到的也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

“斷不入宮?朕若執意下聖旨,能由得了她?”

我問他:“陛下若真的喜歡稚妃,我願意成全。可是,你真的愛她嗎?”

我不是沒有想過讓稚妃入宮,但我知道元恪看上稚妃,只是因為稚妃與我容貌相似而非她這個人。稚妃性情與我完全不同,她真的入了宮,元恪能對她有幾分真心?到那時,她只會痛苦一生。

“不愛,朕心中從來都只有你。”

心中只有我?時至今日,他還如此冠冕堂皇。若心中只有我,今日又怎會如此對我們?

我決絕地說道:“既然陛下不愛稚妃,就不必說了。稚妃婚事早在商定,陛下問崔光便可知。並非我和我大哥與陛下作對,只是稚妃明確表過態度,此生斷不可能入宮,我與我大哥也無可奈何。她只是我的妹妹,我沒有權力強迫她做她不願意做的事兒。若陛下仍覺得可惜,如今他二人尚未成親,陛下可以直接下詔讓稚妃入宮。”

“朕怎會做出強納臣僚未婚妻的行為!”

我當然知道元恪不會這樣做,他還是愛惜聲名的,何況崔勖的父親崔光是先朝重臣,又是他一向比較仰仗和信任的臣子,他斷不會為了稚妃而與崔光交惡。

“如此,還請陛下成全稚妃。”

“媛華,你真是讓朕失望。你說,朕以後還敢像從前那樣信任你嗎?”

我心知因為稚妃一事,元恪已對我有了嫌隙。但是,我只是稚妃的姐姐,她只是我的妹妹,我怎麽能因為一己之私,毀了她的一生?

我說道:“信任與否是陛下的事情,我所能做的就是始終以忠心事君為國。”

“你毀了朕最後一絲希望,朕必須也要讓你付出代價。你答應朕一件事,朕就向你保證,無論你與六叔是否與此事有關,朕都不再追究。”

“什麽事?”我問。

“你知道的,這麽多年,朕一直愛你,但卻從來沒有得到過你。時至今日,這仍然是朕的一大遺憾。”他沒有避開我的目光,毫不避忌地訴說著自己的欲望,“只要你今日同意朕的要求,從今以後,朕再也不會為難你們。”

我退後幾步,搖頭看看他,決絕地道:“我不會答應你的,你死了這條心吧。”

“不過是為朕侍寢一次,你什麽也沒有失去,還能保住六叔的命,這於你而言是穩賺不賠的交易。”他的話竟像是在為我分析利弊。

兩個月不見,他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我望望他,苦笑道:“穩賺不賠?是,我今日可以出賣自己的身體換取我們的一時平安。但是,我知道彥和這輩子最在意的是什麽,他不會允許自己的妻子為了他的命而委身他人。若我今日真的這樣做了,我置他的顏面於何地,我如何對得起這十年來他對我的愛。對不起他的事,我一件都不會做,即使他不知道。所以,此事還請陛下公正審理,勿作他念。”

“你就不怕我殺了他?”

元恪目中是我看不到底的深邃。他的語氣很平淡,但我知道他的手段,他既然這樣說,很有可能也會這樣做。我平靜地說道:“怕。不過,你若殺了他,我勢必不會獨活。九泉之下,我們依舊是夫妻,生生世世我都要跟他在一起。”

決絕地拒絕元恪後,他沈默了。許久,我又說道:“陛下,你變了,你再也不是當年那個二皇子了。”

當年的二皇子,怎麽可能對我說這樣的話?當年,他最多不過是牽牽我的手,怎麽可能提出這樣無理的要求!

委身元恪,固然可以很快讓我們當下的危機解除,但我知道,一旦我這樣做了,日後我和他之間就會沒完沒了,會一直剪不斷理還亂。到那時,我們的情形會更加危險。更何況,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只要我做了,事情早晚有一天會敗露。到那時,元恪是一國之君,人們自然不敢議論他。而我,不僅會身敗名裂,還會對彥和造成傷害。何況,我們兩個是清白的,我不需要冒這樣的風險。

“你恨我嗎?”他突然這樣問道,“當年我不敢向父皇爭取你。”

“不恨。”

“那你恨我納李彪的女兒為婕妤嗎?我明知李彪與你們家的仇恨。”

“不恨。”

“這一樁樁、一件件,你為何不恨我?”

我與他相視,緩緩說道:“當年你不敢向先帝爭取,我能猜到你有我不知道的苦衷,我只是遺憾,並不恨你。至於你納李彪之女為婕妤,我更沒有什麽好恨的。你不是我的夫君,你願意娶誰是你的自由,與我全然不相幹。當年,我與她沖突,只是因為她公然咒罵我。”

“那……你愛過我嗎?”他又問道,“你是愛過我的,對嗎?”

我閉上眼睛,回想到了昔日,說道:“那年在靈泉池行宮,在那一片盛開的梅花中,我就在想,長大後,跟你在一起應該很好。可是,我卻沒有想到事情以一種我完全想不到的態勢背道而馳了。當年因為賜婚之事,我何曾沒有過痛哭流涕!”

“媛華,你不要再說了。你知道我當年有多恨嗎?我恨自己當年被人擺布、無能為力;我恨自己不敢跟先帝爭取;更恨自己只能看著心愛的女人嫁給自己的六叔;那年之後,我永遠失去了與她相伴終老的機會。這些年,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對著一群自己不愛的人,過得有多不如意。後宮無真心,子嗣又稀薄,可能這就是當初的報應吧。”

不知為何,他的喉中有哽咽之聲,安靜的殿中我甚至可以聽到他淚珠墜地的聲響。這些年,元恪沒怎麽對我說起過他後宮的事情。我只知道,於皇後進宮前幾年,他們二人還算比較恩愛,後宮也較為平靜;高貴嬪進宮後,於皇後和高貴嬪二人間一直有明爭暗鬥。元恪因為生母早逝,對高貴嬪多有偏袒,與於皇後的情意也遠不如景明年間。這些年,他又子嗣不豐,生活算不上十分如意。或許如此,他才會追憶當初吧。

知道這些,我也只能慘然一笑:“可是,當年我父親和先帝是對的。我們兩個,並不適合彼此。”

我不知道為何目中會有些許的潮濕,也許是為那些逝去的美好,也許是為他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元恪剛登基時,盡管曾罷免了彥和的職務,可是那幾年,他對我們還是很不錯的,對我,也是格外照顧。他封楚華為公主,親自冊劭兒為世子,在刺客想要傷害我時不計風險推開我;怕潘僧固經常出入彭城王府讓我不快,親自下旨將潘僧固調往京外任太守,令其無詔不得還京。這些,彥和本就可以處理好,無需他插手。但他為我做這些後,我也很感激他。可是,他竟然也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悄悄地變了。

“合不合適只有咱們兩個在一起後才知道!我不許你這樣說。我一直愛著你,你知道嗎?”

“你愛的哪裏是我,你愛的不過是自己坐擁天下卻又無法得到的不甘心罷了。人總是那麽貪心,總想坐擁天下懷抱美人。江山有了,美人也有了。所以,他想起了自己昔日的愛而不得。他哪裏是真的還愛那個女人,不過是多年來的不甘心罷了。當他真正得到,連記憶中殘存的最後一絲美好都會破碎的。仔細想想當年,我們之間到底又有多深的情意?”

時間會沖淡一切,他說他愛我,不過是對從前的不甘心罷了,又何曾是真的愛我!我早已不是當年的小女孩兒,怎麽會信他還愛我?

“不是的,我是真的愛你。若是當年我娶了你,今日又怎會是這般情形!這些年,我心中對六叔的芥蒂只有兩個,一個是怕他威脅到我的皇位,另一個便是他娶了你!你知道嗎?我後宮那麽多嬪妃,為何沒有一個出自你們隴西李家,我就是怕看到隴西李家的女子會想起你!”

我心知彥和娶我是因為愛我而非先帝的詔書,但是,元恪對我們如此不滿,這件事讓他知道一定會出問題的。

我說道:“彥和志性恬淡,我與他夫妻多年,我知道他對權勢富貴皆不在意,他永遠都不會有謀逆叛亂的想法。他娶我是先帝賜婚,事前我們兩個都不知道,他一向對先帝言聽計從,這件事無論如何都怪不到他頭上。還請陛下務必冷靜清醒,不要因為媛華傷了你們的叔侄之情。不然,媛華萬死難辭其咎。”

賜婚聖旨是先帝親發,先帝是元恪的父親,即使他再不滿,也不敢對自己的父親有所異議。終於,他什麽也沒有再說,拂袖離開了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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